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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才引进”,一张入场券

多位青年教师谈及自己的困境时,指向自己在国内的学缘关系脆弱,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在国外完成硕博训练的。基于此,在一些科研人员看来,自己已经积累了一些“还算不错的成果”,“再努力一把”,就能通过申请“人才帽子”,以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的方式迅速积累学术资本,在国内展开科研会更顺利。近年来,如海外“优青”项目这类讨论度颇高,这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2021年新开设的人才项目。对申请者要求3年以上海外经历,从去年起,着重强调“博士后”的工作经历。

近日,许多海外科研人员已经开始准备2025年海优项目的申请。对于青年教师来说,进入高校初期,如果启动经费较少或者没有,初始科研推进会十分困难。“人才帽子”能够帮他们解决这一困境,稳定的经费投入意味着连续不间断的科研产出,也意味着设备、实验室、招生和晋升都有了保障。《知识分子》访问了一位国内生命科学领域的教授,他在2009年受邀回国。在他看来,自己当时的处境比今天的海归青年教师好了许多,“当时资源相对多一些,人却没那么多。”即使这样,回国五年后,他的启动经费即将告罄,“当时又有大量的老师们回来了,他们迫切需要经费启动工作。我也不好意思再从学校争得额外支持了。”

幸运的是,次年他申请到一个市级的人才项目,共计1500万的经费支持。他此后大胆尝试新方向,建立新的交叉研究,大都受益于此。诸多高校以醒目的高福利、高薪酬作为重要谈判筹码吸引人才。但也有一些海归青年教师提到,人才引进政策中承诺的内容滞后甚至一直没有兑现,实验场所、设备和员工招聘并不匹配。2019年,常宁拿到了国家“青年千人”,当时他作为省人才被引进一所西部“双非”高校。他在美国做博后,曾以第一作者在 Nature和Science等学术期刊发表SCI论文10余篇。按照协议,除了来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200万科研经费外,学校原本承诺1:1进行配套,但直到他离开,学校都没有兑现配套经费的承诺。

由于诸多限制和资源获取不畅,他的学术进展也并不顺利。根据政策,拿到人才称号三年内不能变更,常宁在工作第五年申请离职,被要求含税全额退还住房补贴150万,以及省“人才激励”50万元,共计200万。在他离职近一年后,前单位又发来通知,说算错了钱,他还需要再补交50万。谈到新的工作,常宁语气振奋,“新的课题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,最近也有让人非常兴奋的数据”。但提到家人,他明显少了些底气。妻子至今心有余悸,担心再有变故。上一次,常宁说服她从深圳搬去那个西部城市,买了房打算长久安居。但因为他的离职,家人不得不配合随之迁移,在新的城市背负债务重新开始。

对于常宁来说,最让他可惜的是被耽误的五年时间,这是一个科研人员最宝贵的黄金期。他只能更加努力,把失去的时间一点点拼回来。除了政策内容滞后,朝令夕改等问题外,“人才帽子”一直处于争议之中。相比人才项目支持引进的教师,普通海归教师明显感受到薪酬待遇的重大落差。除此外,李弈嬴在书中指出,即使同为人才项目引进,由于政策调整变动,“相邻两到三年回来的海归教师差别待遇也很明显。甚至较早回国的教师认为学术贡献与待遇倒挂,回来的越早待遇越差”。中国科协创新战略研究院的梁帅在论文中谈及“人才帽子”的异化,高校以帽取人”的做法导致有潜力的青年学者 “不敢回” “不想回” “回不来”;“人才帽子”评审缺少对教学能力、培养学生能力的考察,但“人才帽子”是利用论文数量来评人。还有一些科学家认为,“人才帽子”挤占了未获人才项目支持教师的资源和空间,造成了科研人员之间的分化。人才培养的“起点”变成了“终点”,起点的落选者在随后的追逐中逐渐败退,就此沉沦。

今天,我们目睹的一个现实是,扩招背景下,本土博士毕业人数持续增长,回流留学人才亦在增多,考核标准和晋升条件都水涨船高,高校教师需求和供给关系变成了“买方市场”,高校设置层层入职门槛。一些本土毕业的博士为了获取更多的学术资本,有人试图通过海外博士后的经历,获得“人才帽子”回国发展。也有一些海归博士一再降低标准,为了避免“非升即走”,前往高职院校或者民办大学,“某种程度上也能理解为,就此成为学术圈的边缘人。”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需要首先厘清的是,高校为什么需要海归青年人才,以及高校需要怎样的海归人才?

《校长视角下的高校海归教师作用发挥状况分析》的作者访谈了20所中国大学的校长,大家普遍提及,引入海归教师是推进学校国际化、建设一流大学的必选之策,这些海归老师被认为能够“在最短时间把最新的成果带进来教给学生, 把海外好的团队带回来, 把好的团队的运转方式和研究成果带回来”。校长们一直强调海归教师的科研水平和能力。这份2019年的研究提到,激烈竞争的背景下,“985工程”高校和“211工程”高校大学聘用海归教师的标准、要求和期望都在提高。校长们更倾向有海外实践经历的教师;也有人明确指出要求QS100以内的博士毕业生;有人只考虑欧美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的海归。那时,研究者还引述介绍,“地方院校校长表示只要求能聘到正规的教育部认证的海外博士, 国别和排名都不重要。”

两年后,一些985高校明确告诉求职者,已经不再招收讲师。多位求职者引用了部分院校的招聘要求,一些高校除了学校排名和国别之外,对求职者的论文数量和发刊特别提出要求,还提出“至少1-2篇大子刊”的要求(对于不同学科来说,发大子刊的难度不一样)。一些地区近年来甚至明确拒绝了来自东南亚和韩国的博士。这一政策背后,一部分来自早年的一些案例,致使东南亚博士被称为“水博”。2022年,邵阳学院花费1800多万元引进23名菲律宾亚当森大学哲学博士。随后,“东南亚博士”一度被推至风口浪尖。甚至一些东南亚高校被曝出“存在中文写作、中文答辩”的现象。

但“一刀切”的政策同样造成了误伤。以泰国朱拉隆功大学为例,这所高校QS排名211,其毕业生也同样被国内部分高校拒之门外,忽略了学生和高校本身的质量和水平。在此间,高校作为“买方市场”掌握极大话语权,求职者无从申诉。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求职者的议价能力上。一些高校原本承诺了副高职称,等到准备落实时,变成了“副教授”待遇,“实际上还是讲师”。也有高校试图劝服即将入职的海外博士进校做博士后,并承诺“有极大的留校可能”。这一幕似曾相识。

在《学历之死:美国博士消亡史》中,由于美国高等教育界提供的终身教职远少于非终身教职,学术界变得“零工化”,作者说,“最关键的是不保证长期聘用,报酬和福利少得可怜,每学期都必将经历职业不安感”。今天,宏观世界的变化让一切变得更不确定。许多国家相继抬高留学审查门槛,机构、大学、院系参与其中。还有一些海外高校由于财政问题宣布关闭。许多年轻的学者尚处于科研生涯的早期,他们还未完成必要的跨国学术和资本积累,就被洪流席卷,匆匆进行选择。“我并不惧怕竞争,”侯琳说,她享受公平透明的竞争,但她惧怕“成为可消耗的资源”,在所有潜能还未被充分发掘时,就被时代的浪潮和功利的评价体系湮没得踪影全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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